在横店的五个月,我采访了35名群演,他们的年龄在20到40岁之间,都是从外地来横店务工的,学历从初中到本科不等,成为群演的时长在几个月到3年之间。这些群演为何会选择这份不确定性极高且难以上升的工作?这份工作带给了他们什么?离开又是为何?

吃饭中的群演们
话术:“这是一个锻炼的机会”
傅美玉本科毕业后就来了横店。我们在短剧《龙之怒》的剧组相识,都扮演婢女。她对表演充满热情,微信名也写着“努力,创造奇迹”。
6月30日,她主动联系我,让我陪她去医院。她早上出工时骑电动车摔倒了。“天色太暗,一边看导航,一边看路,没注意前面有个坑,咻一下飞了出去。”她一边说着一边露出下巴、膝盖和手肘上的伤痕给我看。伤口青的紫的都有。尽管摔得不轻,她还是坚持拍完了戏才来看病。女群演出工机会本就少,极少数会有“放鸽子”的情况。
竖屏短剧为了节约成本往往把普通群演当前景用,有时甚至直接当特约用。虽对群演来说,这是一种压榨,但变相也提供了更多上升的机会。在公会,非科班群演要注册演员证满三个月并通过考试,才能成为特约。而傅美玉来到横店的第三个月,就在短剧里演上了特约角色——一个村民。
这是傅美玉第一次拿到属于自己的台词本。她性格开朗,兴奋地与我聊起了与剧组商量价格的“拉锯战”。谈价时,剧组问她要多少,她有些拿不准。朋友建议她一般这个戏份的价格是3000元,但是她刚来,这个价格拿不下来,建议她800元。纠结了下,傅美玉觉得这个价格也太高,开价600元。没想到,剧组只愿意给500元,三天拍摄包干。尽管价格低,但她还是接受了。
由于人多戏少,剧组常常会以“这是一个锻炼的机会”,“你不来,有的是人来”等理由压低价格。刚来横店的新人为了积攒作品作为自己的“敲门砖”,只得以收入和付出不成正比的价格付出自己的劳动。
12月,我问起傅美玉的近况,她欣喜地告诉我:“现在我几乎接的都是特约或者有词的。”她的努力确实见到了成果。但当我问她春节后是否还回来,她犹豫着说:“不知道。”这条路能不能继续走下去,依然是个未知数。

“我还是把现实想简单了”
李士杰是00后,曾在四川上大学,但只读了半年。他外形不错,谈话时带着点自恋:“其实我一直就觉得我挺帅的,就是原来有一段(时间)脸上痘痘很多。”他在学校文艺汇演上表演过小品,反响很好,觉得自己有表演天赋,决定来横店闯一闯。
他原本想做横屏影视演员,但前景考试没通过,于是退而求其次,跑起了竖屏短剧。可这离他的演员梦还有一定距离。4月8日,他给我发了一张电影海报:“你看,周冬雨都当出品人了,这戏在河南拍,我连投资料的机会都没有,加导演微信都加不上。”他叹气道:“短剧太low了,要能进电影就美滋滋了。”
我劝他去试试特约,他却摇摇头,语气带着点自嘲,“我天生就是体格大,脸天生就大,我去,还特约呢,我在工会前景都没过,我还特约呢,特傻还差不多。”“那你试试去剧组试戏呢?”我问。他苦笑了一下:“哎呀,不是我不去啊,我觉得人家不会要我。我没钱,长得也不算超级好看,在普通人里是帅的,在演员里,那真不行。而且很多角色根本不适合我,特别难。”
他的自信正被现实一点点磨平。来横店之初,他以为这是一片充满可能的舞台,可现实的重压让他的自我认同逐渐崩塌。“这个行业太不稳定了,有时候不是你想做就能做的。来横店这么多天,我才发现自己把现实想简单了,等事儿到了跟前才知道多难。”他无奈地说道。两年里,他上过学也做了演员。回忆着过去他苦涩呢喃:“我好像更孤独了,内心也空空的了,从那个志在四方的少年,也被这血淋淋的现实打击到了,不是这世界变了,是我变了,突然好想小时候,一切都是满足的,新鲜的,可现在一切都是麻木的。”
几天后,我再联系他,他已经收拾好行李,准备离开横店。演员梦还未开始,就这样画上了句号。

横漂的蜗居生活
“我是一个不敢为未来想象的人”
如果说李士杰的离开是因为理想破灭,齐三则是因为现实的桎梏困住了他。我是在公会群出工时认识他的。4月11日,在玺尚酒店的楼道里,我看见齐三的时候他刚到,他在我旁边把演员椅一放便躺下了。他一眼就看出我是新来的,主动找我搭话。我趁机问他:“你干这行多久了?”他竖起两根手指,语气里带着几分自豪:“两年。”我说“这么久啊!”“Yes!”他回道。聊多了,我才知道,他是个“无家可归”的人。母亲患有精神疾病,父亲对他有过侵犯,他选择离家,独自来到横店。他讲述这些时,语气却格外轻松,好像是在讲别人的故事。
他过去只在公会接戏,我把他拉进几个“现金群”,没多久,他接的竖屏短剧就逐渐多了起来。公会只能加一个群,在外面,他可以同时报多个群,偶尔接个竖屏短剧特约角色,半小时就收工了。5月22日,他告诉我:“我退群了,在外面跑戏呢。跑‘现金戏’还挺舒服,我现在寻思着,我每个月挣1500,我也就满足了。”
他似乎并不期待有什么更大的发展。4月8日,我问他打算在横店待多久,他有些迷茫。“我才30岁,我就感觉我整个人好像完全没有精神了。哎,我也是无家可归之人了。我去哪里呢?我也不想在这里待着。可我无处可去。离开这里,我又该去干什么呢?我都不知道。”他说,“很多约束性的工作,我都承受不了。就算远离世俗,我该以什么生存呢?我都不知道。”他不想进工厂,对学技术找份稳定工作的想法也不以为意。“感觉自己没有亲人后,有时候啊,没目标了。”他自嘲道,“我是个不敢为未来想象的人。还学什么手艺呀?我现在呀,就想着安宁过日子,如果可以的话,希望能有一个轻松点的工作,比方说直播一个小时挣100块的。我也不多说,一天挣一次,维持我的生计就行。”
但五个月后,当我再次联系齐三时,他的状态已经截然不同。他接特约戏份越来越多,段子也拍,一两个小时能挣一两百。用齐三的话说,就是目前很舒服自在。他也在慢慢积攒人脉,谋求以后的发展。
在“现金群”里,他找到了比公会更灵活的生存方式,也找到了某种让自己不至于沉沦的节奏。
不止一种活法:“尽量多学点东西”
雷子是群演,也是烧烤摊摊主。他白天跑剧组,晚上在万盛南街摆摊,一直忙到凌晨两点左右。群演的工作不稳定,他需要打两份工维持生活。
7月22日,我和他在《女总裁带娃上门》的剧组拍戏。因为反派演员频繁忘词,拍摄进度一拖再拖,到了晚上10点,他开始焦虑不安。我问他怎么了,他说:“老顾客联系我,要来吃烧烤。”他算了一笔账:拍完戏,最多拿150元,但烧烤摊的收入一定比这多。于是,他提前收工,回去做生意了。但是结果却出人意料。
“我认识那个副导演,完事儿那个我跟他说,就是我算那出工10小时的110块钱,超时的我不要。点儿背到家了,我都买好菜了,结果人家说明天来吃,下雨了。”[雷子(化名)],7月22日,微信
雷子的选择,是在不确定的生活里找一条双保险的路。石头的路径则完全不同。他2001年生,初中毕业后就开始闯荡社会,最后在横店当上了领队。他最初是被骗来的——房东在网上宣传群演赚钱,说能帮他办演员证、进剧组,结果来了之后才发现被忽悠了。好在他自己摸索出了生存之道,从群演做起,慢慢积累人脉,最终转做领队。他笑着说:“拿了领队工资,就不想回去跑群演了。”他管理着三个“现金群”,其中两个已经满员。曾经,他只是个想“混日子”的新人,现在,他已经学会了利用规则,谋划未来。“这个行业不看学历,只看经验。”他说,“我现在想的是尽量多学点东西。影视行业,不管在哪儿都有发展,咱没上过学,只能靠社会经验去学。”
对雷子来说,白天当群演,晚上摆烧烤摊,是为了多挣点钱养活自己;而石头当上领队,不只是收入多了,身份也不一样了。无论哪种选择,他们都在横店的剧组和街头,摸索着自己的路。
过渡再出发:“我还是早点离开”
在横店,许多人把群演当作谋生手段,也有人只是短暂尝试,把它当成人生的中转站。方琼就是其中之一。我最初在公会前景考试时认识她,一周后,又在短剧《龙之怒》的剧组遇见。这次,戏太少她已经动了离开的念头。“唉,公会前景5群的戏太少了,通告一出来好多人抢,报都报不上。”她叹了口气,“我都出来跑现金戏了。电费还贵得不行,我上个月没怎么用电费都两百多,我准备走了。”
和她一样选择离开的,还有江南。由于没办法挣到钱他只在横店待了一个月。“一个月也接不了多少戏,接到的,拍得晚,得熬夜,身体受不了。”他平静地说,“所以我还是早点离开。”
他们并非对影视行业充满热情,而是想借这份工作短暂地脱离原来的生活节奏。对他们来说,离开不是失败,而是调整,是通往下一个阶段的过渡。
“演而无名”的意义
人为什么要劳动?最初,劳动是生存的本能,而在16世纪欧洲宗教改革时期,马丁·路德和约翰·加尔文提出了天职劳动观,赋予劳动以宗教意义。韦伯在《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》中进一步强调,新教伦理让世俗劳动成为一种禁欲的实践,强调奉献和付出,而轻视索取与享乐,从而为资本主义塑造出一批“忠诚可靠”的工人。然而,在现代社会,劳动的道德光环逐渐褪去,有了更多的个人意义。正如上文的群演们:有人为了梦想,有人为了生计,还有人为了寻找人生的方向。
群演是镜头里的背景板,剧本里的无名氏,在光鲜的影视世界中饰演着不起眼的角色。短剧群演的工作不稳定且难以出头,但这并不影响他们通过这份工作积累经验、人脉,或仅仅是赚取一份微薄的收入。竖屏短剧因制作周期短、经费有限,作品质量良莠不齐。许多群演告诉我,他们从不看自己参演的短剧,唯一的用途是剪下自己的片段,作为未来试戏的简历。尽管对短剧并无热爱,但这并不妨碍他们以此为工作一点点接近更大的舞台。
在这个流动性极高的生态中,横店群演的职业生涯往往是短暂的。这种短暂的停留与快速的流动,不仅仅是一群影视行业从业者的生存写照,更映射着当代青年在灵活就业时代的困境。他们在不稳定的工作中不断调整自己的方向,尝试在现实与理想之间寻找一个立足之地,而在这一过程中也留下了他们寻找人生意义的轨迹。(本文作者为中央民族大学人类学研究生,文内均为化名)